我为什么研究王维?是从抱不平入手的,因为大多数人都没能把他放在一个与其贡献相符合的历史地位。讲这一点是什么意思?我害怕交流过程中自己会由于对王维的偏爱而丢失了学者立场,万一出现此种情况,希望大家可以跟我商榷。
读王维是有挑战性的事,读王维的人肯定是有品味、有情怀的人。王维的诗内涵丰富,虽不像李白、杜甫的那样通俗易懂,但每一次读都有新的感觉。有人问我为什么读王维,我说“盛世读王维”。我们现在正处在最好的时代,但同时也处于一个浮躁的时代,所以安静的环境和平静的内心就显得特别可贵。这种静的意境在王维的诗中通过禅意被充分表现了出来。王维的诗充满了静穆精神与和谐意蕴。禅就是静,就是静到极致。因为人们不懂禅,把禅说得非常非常可怕,甚至妖魔化了。其实禅并不可怕,禅是梵语“禅那”的简称,意译为“静虑”,即止息妄念而明心见性的智慧。禅是忠于心灵,它是心灵的体操,是心灵的宗教。举个例子,今天上午我来做讲座的路上,跑着穿过紫竹院公园的时候刻意观察了一下北京人的生活,有不少锻炼散步的,看起来格外休闲。休闲是什么概念?是最高的人生境界。我们经常讲一个人要有一点闲情,有点闲钱。王维所有的诗歌就写一个字:闲,闲情逸致;李白的诗歌就写一个字:愁,“与尔同销万古愁”;杜甫的诗就写一个字:苦,“少陵野老吞声哭”。打个不一定恰当的比方,文学就分两大类,吃饱了肚皮的文学和吃不饱肚皮的文学;气顺的文学和气闷的文学。李白就属于气不顺的,杜甫也是一口气闷在心里,杜甫有一首诗题目就叫《解闷》。同是气闷,李白属于精神爆炸似的灵魂的呻吟,杜甫是吃不饱饭。反观王维呢,一直都是从容淡定的,莫说狂言,连大话也不会讲。因此,这也涉及到我们要讲的这个题目,即为什么说王维是正宗的盛唐的象征性符号呢。
一、唐朝的繁盛造就了盛唐诗
毕竟相隔了千年多的时间,现代人跟王维之间必定有很多隔阂,我们就从什么是盛唐和盛唐诗讲起。
什么是唐朝盛世?王维讲:“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盛唐的宫殿好比天宫一样辉煌,国力强到令万国来朝。杜甫是过来之人,他在《忆昔二首》中用“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形容盛唐的社会风气之好及百姓生活富足,没什么压力,每天过的像节日一样。中晚唐的郑棨在《开天传信记》里回顾盛唐的情况,称当时是“天下大治,河清海晏”,一派四海升平的景象。
那么当时唐代的GDP达到了什么程度?据说最高达到了全世界的60%。这是个什么概念?英国和美国最牛的时候大概是到了40%,现在中国跟美国的GDP加起来可能也是40%。除了国力特别强大之外,盛唐还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特点,就是和谐。如果没有和谐,一个国家就算再富有也没有用武之地,反过来说,和谐也有利于财富的积累。为什么历史学者认为中国只有一个盛唐能名副其实被称为盛世?因为盛唐时期人民的人格、人性得到了最自由的发挥,而在康乾或其他时期则没有人格上的平等,在皇权贵胄面前要以奴才自称。李从军先生说:“这种和谐是要多少时代的漫长时间才适逢其时的。这种和谐所造成的伟大,是无法企及的。”简单地说,什么叫盛唐?除了国力十分强大以外,还有就是很和谐,什么叫和谐?我觉得和谐有四个方面,即人与社会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还有人的自我和谐。其中,人的自我和谐是至关重要的,如果实现了这种和谐,怎么能不出好诗呢?所以说唐朝盛世为优秀诗歌的诞生创造了条件。
二、浅谈盛唐诗的界定和风格
什么叫盛唐诗?这个话题说来话长,也很不容易说好。我引用两句宋诗论家严羽的话。第一句是“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诗是一种特殊才能,它跟你读书多少似乎没有关系,不是书读多了你就能写诗的。但是后面他说了第二句“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也就是说诗歌源自学问,兴发于情感、情性。严沧浪还说,诗歌的最高境界,要“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以此为“上”。“筌”本意是捕鱼的工具,“不落言筌”是说不要局限于言辞的表面意思,而有言外之意。庄子讲“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即要能够“得意忘言”;刘禹锡讲“义得而言丧”,都是在说要在陈情达意上下功夫,不要在语言运用上留下太多用工雕琢的痕迹。因为诗歌一落言筌,便拘泥形迹,而不得神行,不得其神理。
皎然《诗式》里说,“但见情性,不睹文字”;司空图“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话也很著名,其实这些诗评标准都是讲的盛唐的诗。严羽这个人也是极力推崇盛唐诗的。盛唐诗,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是吟咏情性的,而近代诸公呢,近代诸公是以文为诗的。因为盛唐诸人是吟咏情性的,他们的诗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剔透玲珑而不可凑泊,如空中音、色中相、水中月、镜中象。这些诗评论都运用了禅宗的语言,这就是盛唐诗,是严羽眼中的盛唐诗。
我在南京的《扬子晚报》上参与新诗的讨论时,被问及诗歌最重要的特点是什么,它跟其他文学体裁最大的不同在哪里。第一:隽永,玩味不尽。我一直认为,好诗永远是活着的,永远处于生殖与升值的动态中。第一个“生殖”是生生不息,我读王维,今天读和明天读永远都有不一样的感觉。这就是王维诗的魅力,它不像通信报道一样,每天都是直接获取信息,不需要品味。第二个“升值”就像人民币升值一样,指诗的内在价值一直处在上升中。只有具有了这两个特点,诗歌才能实现言有尽而意无穷,才能被称为真正的诗歌。诗歌不是大白话,不应该把话都说尽了,要学会含蓄地表达。法国非常著名的象征派大诗人马拉美讲,“说出来就是破坏”。为什么要你说?诗歌要你说吗?“天生我材必有用”要说吗?因为气不顺才说的,对不对?他要给自己造势,给自己增添信心,所以才会说我一定会怎样怎样,对不对?
严羽说,“近代诸公作奇特解会”,“近代”是说宋代,所谓“奇特解会”,就是理解上的偏颇,指的是宋代“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气为诗”。这也是宋诗与唐诗,特别是与盛唐诗最本质的不同。诗就是要以诗为诗,怎么能专事议论,成为雕章琢句的文字游戏呢?诗要不落言筌,不涉理路,因为它不是说理,不是科学认知。正因如此,我们读诗时应换一种比较感性的思维,不然可能就读不懂。
读诗是高品位的爱好,就像爱喝酒的人一样,爱读诗的人是会上瘾的。严羽评宋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终非古人之诗。盖于一唱三叹之音,有所歉焉”。宋代的诗并不是不好,但终究不是唐诗,因为在“一唱三叹”婉转悠长的韵味上有所欠缺。“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读之反覆终篇,不知着到何在,其末流甚者,叫噪怒张,殊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而那些“以文为诗”的人,多用典故,不问兴致,用字必讲来历,押韵必讲出处,而让人家反反复复地读到最后,还不知道主旨在哪里。这些诗人里档次比较低的叫末流者,更是“叫噪怒张”,那就更不对了,大大地违背了忠厚之风,变成了一种骂街。严羽是宋人,但他非常不看好宋代诗,所以称“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厄”就是灾难,是诗歌的灾难。这段话中,他比较了唐诗跟宋诗,唐诗主要说的是盛唐诗,他讲:“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意思是这两个时期以外的诗已经不是盛唐诗了。后来明朝著名学者、诗人胡应麟讲,“诗到中唐,气骨顿衰”。好多人认为气骨顿衰是讲大历诗风﹝唐代宗大历年间至唐德宗贞元初(766年--790年)活跃于诗坛上的一批诗人的共同创作风貌﹞,我不以为然。我曾经写文章说这哪里只是讲大历?分明是讲中唐以后的诗,中唐以后所有的诗,包括韩愈的诗,都气骨顿衰了。后面我会比较韩愈和王维的诗给大家看,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我要用诗歌来讲道理,不是我把理论预设给大家了。
下面先整体分析一下严羽的这段话,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发现三个细节。第一,严羽是以禅喻诗。以禅论诗虽然不是严沧浪开的先河,但是在他之后,中国就形成了以禅论诗之风。第二,这段话有点偷梁换柱、暗度陈仓的意思。什么叫暗度陈仓?严羽打的是杜甫的旗号,他明面上标举杜甫,实际是以盛唐,以王孟,尤其是王维为标准。“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玲珑剔透”,“空中音、色中相、水中月、镜中像”,这些全是王维诗歌的特点,好像专门为王维总结的,只是没有指名道姓的说明。不是所有的唐诗都具有镜花水月的特点,只有盛唐诗如此,而且主要是王维的诗是这样。第三,严羽表示不看好宋诗,说宋诗“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读过文学史的人都知道,这种风气是由杜甫开始的。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明末清初的思想家王夫之把杜诗称为“风雅一厄”。与严羽将宋诗视为诗歌一厄相似,王夫之也不看好宋诗,甚至认为宋无诗。王夫之有三本诗评选——《古诗评选》《唐诗评选》《明诗评选》,唯独没有宋元诗的选本。
这样讲绝对不是贬低杜甫,是要说明一件事,杜诗不是盛唐诗的主旋律,盛唐诗的正音是王维,王维的诗是盛唐的象征性符号。当然,这并不是说非要把王维跟杜甫比一比,更不是说王的地位比杜高。只是我见到有的学者看到学生涂鸦杜甫非常气愤,说杜甫是诗圣不能涂鸦,涂鸦王维倒是无所谓的。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杜甫与王维没有高下之分,他们都是伟大的,都不应该拿来涂鸦。
我们再来读几段顾随先生的话。顾随已经过世很长时间了,但是他现在很红,为什么?顾随是叶嘉莹的老师,叶嘉莹跟了他六年,期间记了很多笔记,现在以顾随的名义出版的书基本上是叶嘉莹的笔记整理出来的。顾随说:“欲了解唐诗、盛唐诗,当参考王维、老杜二人,几时参出二人异同,则于中国之旧诗懂过半矣。”这段话讲得非常好。2013年我写《王维诗选》的前言,开篇就是“我对我的研究生们讲,你们把王维、李白、杜甫读完了还有什么可读的?一览众山小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了”。等到后来要修改的时候,我偶然读到了顾随的这段话,如获至宝,遂将其引入书中。这段话讲的是王维和杜甫两个人,代表了两种诗体,两个时代。有些作者写杜甫时将他放在中唐,比如章培恒的《中国文学史》就是如此。安史之乱成全了一个杜甫,代价太大了,而杜甫这个人在文学史上的划分也不太好处理。以前的文学史以安史之乱为界,前面是盛唐,后面是中唐。后来大家发现这样分存在一个问题,杜甫在诗歌创作上的高潮是在安史之乱发生以后才出现的。于是人们为了把杜甫纳入其间,将盛唐的范畴延长了十年,可见文学史有时候也很荒唐。“几时参出二人异同”,“参”是禅宗说的参悟,王维的诗中也经常使用这个字,由此我们可以大胆猜测,顾随对王维应该是比较推崇的。顾随认为:“摩诘不使力,老杜使力;王即使力,出之亦为易;杜即不使力,出之亦艰难。”“摩诘”就是王维,这句话是说王维平时写诗不怎么发力,即使用力了,我们看上去也显得很平易,举重若轻,杜甫则与他相反。这不是带有感情色彩的在抬高王维,贬低杜甫,只是两个时期的写法不同。
顾随论诗时还用书法作比,有句书法格言叫“无垂不缩,无往不收”,这句话出自宋代四大书法家之一米芾。练过书法的人都知道,缩与收都是回笔,为什么要回笔呢?一为发表,一为含蓄。笔锋下来了,不收锋就不含蓄,收一收就含蓄了。放在诗上也是同样的道理,作诗不得“缩”字诀的时候会怎样呢?用顾随的话说就是“剑拔弩张,大嚼无余味。”顾随认为,李、杜二人皆长于‘垂’而短于‘缩’,老杜的诗打破中国诗的传统,太白的诗不但在唐人诗中是别调,在中国传统诗上亦不正统,两个人的诗都发泄过甚。我以为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们的写法与王维不同,与传统不同。我要强调的是,李白、杜甫伟大,王维应该也同样伟大。杜甫的伟大,伟大在突破传统;李白的伟大,伟大在不走传统;王维的伟大,伟大在把传统做到极致。
我们刚才讲盛唐是和谐社会,而李杜的诗则是以不和谐为美,是一种冲突美、矛盾美。中国文化最讲究“和”。庄子说:“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孔子称《关雎》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正体现了诗教的精髓“和”。王维的诗以和谐为美,清代的赵殿成是研究王维的一个权威,他评价王维的诗“即有送人远适之篇,怀古悲歌之作,亦复浑厚大雅,怨尤不露。苟非实有得于古者诗教之旨,焉能至是乎?”意思是王维不管什么诗,即便是怀古悲歌或送人远迁的诗,都是浑厚大雅而怨尤不露的。如果不是领悟到了诗教的真谛,怎么能达到这个境界?胡应麟说王维的诗“和平而不累气,深厚而不伤格,浓丽而不乏情,几于色相俱空,风雅备极”,其诗中的万物都化了,这才是风雅的极致。
三、王维的出现使中国古诗由质实转向空灵
王维的出现,实现了中国诗歌由质实而空灵的美丽转身。就诗歌的发展轨迹看,诗是由质实到空灵的,而王维促成了这一转变,他强化了中国诗歌的形而上性,以境为高,以逸为上。什么叫以境为高?“境”是指意境。诗中的意境真正意义上的诞生是在盛唐,这在中国诗歌史乃至中国美学史上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而在意境的创设上,没有谁的功劳能大过王维。
什么叫诗境?阐释“诗境”的理论是由王昌龄最先提出来的,王维则在实践上把它做到了极致。刘禹锡说“因定而得境”,要入定才能生境,入定本是佛教徒宗教活动时产生的一种非理性的超现实的心理认知。刘禹锡还说“由慧而遣词,因入定而发慧,修定修禅以后发慧,其所遣之词便也清和温丽”。这句话表明禅宗观彻底改变了中国诗歌的比兴方法,强调感观与直观的刹那融会产生了意象和意境。何谓意象?“意象”就是人心中之意附着于外在之象。在王维没有出现以前,诗歌中的意与象是相互割裂的,直到王维出现之后才实现高度融合,也就是意象成熟。而唯有意象成熟才有可能出现意境,意境是各种各样事物之间的和谐,比如物与我、景与情、虚与实,从而形成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和谐浑然而韵味无穷的诗意空间。王维在对山水观照时,是消解了纯逻辑的概念活动的,绝去圣智、无念为宗,通过禅定使心灵澄静,就能对山水的真谛深观远照。因此他的诗如烟如岚,自然灵气飘忽而出,空中见色,而又色中见空,非色非空,非有非无,诗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变动不居的,都是空幻不实的,但又都是美不胜收的。
我们再看近代的两位名人对盛唐诗的评价。一位是当代著名的唐诗专家、文学思想史专家罗宗强先生。他有两点特别令我崇拜:第一是不欺行霸市,第二是不高调炒作。罗先生说:“盛唐诗人艺术上的一个重要成就,便是创造了兴象玲珑的诗的意境;王维山水田园诗在艺术上也达到了这一类诗前所未有的高度成就。”他认为“意境”是盛唐人共同创造的成就,不过王维达到了极致。第二位是唐诗专家李从军先生,他是萧涤非先生的高足。他认为在诗国清澹的世界里,王维是个集大成者,在王维的诗歌中存在着双重意境,也就是有两个意境。前面我们提到过意境的诞生对中国文学和中国美学都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换句话说,如果意境创造可以称为诗歌的最高境界的话,那么王维的地位则是至高无上的。
我们怎么读王维的诗?王维的诗多静气、清气与和气,充分体现了盛唐盛世社会本质的和谐美,他吟诗若禅,禅诗不分,读他的诗主要注意三个问题:第一,他改变了诗人观照和创作的思维方式。诗有别才,据说真正的诗人第六感觉特别发达。有研究发现,我们的先人们的第六感觉就特别发达,所以比较容易入定发慧。第二,他改变了诗歌的形质。诗歌的创作由文字上的雕琢变为了自然超脱,不拘于文字行迹的一片神行。第三,他改变了人们的阅读方式,令人们读诗时要去精细地解读,去参悟。我举了两个例子,也是名人对阅读王维的诗的体悟。当代哲学家李泽厚说,王维的诗歌,以似乎顿时参悟某种奥秘,而启迪人心。王维诗具有一种充满机巧的智慧美,它不是一般的诗,没有挑战性自觉的人不读王维的诗。王维的诗,挑战我们的智力极限,挑战我们的审美底蕴。如果我们总喜欢找一些容易的事情做,不喜欢做有挑战性的事,那你怎么会去读王维?或者说,你读王维,也就只能够看到他的第一境界,看不到他的第二境界。因此,李泽厚讲,读这样的诗需要“非理知思辨”。“非理知”是以现在的认知解释不了的东西,也就是说王维的诗不是科学认知,读这一类诗歌一定要改变我们的思维方式。
王维最重要的特点是用诗歌来思考,在他的诗中思考与表现得最多的就是关于人生的终极关怀。人类的自我救赎问题几乎是所有的哲人都十分关切的,所以我说王维的诗是哲学的诗。德国著名哲学家、诗人海德格尔认为,思与诗是相通的,意指伟大的诗人都具有哲思,诗和哲学一样是人类感知世界的最高形式。后面我们会品读王维的诗来看看是不是这样。
下面这几句话是我从书里摘下来的王维诗作的特点,大家可以感受一下。“王维诗中时明时灭的彩翠、合而复开的绿萍、转瞬即逝的夕阳、若隐若现的烟岚都是变动不居、空幻不实、美不胜收的。”接下来我们马上要讲到王维最喜欢写夕阳,为什么?因为夕阳是白天和黑夜的过渡,富有禅意。王维为什么喜欢写秋天?因为它处在夏天的灿烂和冬天的静寞之间。他为什么喜欢写烟岚这样稍纵即逝的东西?瞬间即永恒。这类意象里包含着某种暗示,暗示着对生命,对人类和宇宙哲理的探求思辨。能不能读懂诗歌最重要的就是看你能不能接受暗示,这个灵敏度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另外,王维非常擅长利用各种关系的照应来捕捉和表现光和影,让人置身于感察无穷、动荡不定的幻觉中,形成了一种象征意味和分合有无的状态。
四、品读王维诗中的盛唐气象
下面我们进入对王维诗的品读。
山居秋暝
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首诗相信大家都读过无数次了,之前我们读到它总会联想到对社会的不满和逃避,说好听点是超尘脱俗的情怀,只是这样吗?今天我们讲王维的诗歌是盛唐的象征,尝试从颠覆固有思维和现成观点的角度去理解。很多人认为《山居秋暝》是写秋天的晚上,我觉得不是。“空山”才是诗眼,诗人把空山前置了,下面的话全是对空山的注释。王维最喜欢用“空”字,他的400多首诗里有84个空字。何谓空?空就是无,无欲无求乃至无我,用王维自己的诗来说叫“山林吾丧我”,社会的我在山林中成了自然的我。手上拿了东西,再拿东西还方便吗?不方便,所以要空。心空则万物空,心空则境随心转,因为心空王维造出了诗中的境,并且这个境与佛教息息相关。诗的开头“空山”的“空”字就统率下面的境。我们看到了月、松、石头等意象,上面两句偏静,下面两句偏动,上面两句偏于写物,下面两句偏于写人;从空间上看是由上到下,由近到远,由隐到显,整个过程很有画面感,给人以自然而然的感觉。诗中人物的出现是与自然万物互不干扰、和谐统一的,这就是王维的“空”。
实际上我们中国的禅宗是经过哲学改造过的佛学,并且它的思想跟儒、道两家都有相通之处。庄子讲“心斋”,就是自己打扫自己的心灵,让心灵空,不惹尘埃。《庄子·达生》里记载了一个梓庆为鐻的故事:梓庆刻木制鐻(一种乐器),做成之后的鐻精美至极,看到的人无不惊叹于他的技艺。鲁侯问他是用什么法子制成这么精致的鐻的,他说自己斋戒三天就不去想赏赐利禄了,斋戒五天就不在意他人的赞美或贬低了,斋戒七天便可达到物我两忘的地步,专注于技艺,这时去林中挑选一棵适合的树木制鐻,就大功告成了。我们可以发现故事中强调了佛学斋戒传统令人静心、专注的作用。道家讲“道法自然”,儒家讲“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都是万物自然,互不干扰的状态,与王维诗中的意境一致。
为什么说《山居秋暝》写的是盛唐时期?有一次我去广州开会,朋友给我看他们在王维住的钟南山买的别墅。我的朋友都是老师,他们表示自从买了别墅之后周末不到别墅去是不堪忍受的,自从有了“隐居”的体验之后他们才明白王维当时为什么要住到终南山别墅去。王维消解了诗与隐、艺术与生活之间的冲突,对他来说,生活就是艺术,艺术就是生活,诗就是禅,禅就是诗。为什么这样说?“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会让我们联想到《楚辞》里的“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和“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实际上王维的诗与其正好相反,这涉及到主动还是被动的问题,也就是主动走向山林还是被迫逃避到山林。前面我们说诗歌分气顺和气闷两大类,有很多诗人都是因为气不顺被推向山林的,包括陶渊明、谢灵运,而王维是自觉走向山林的。王维诗中的山林是和谐美好的,象征着和谐社会,在他眼中,山中和朝中并没有什么区别;反观《楚辞》里的山林,被写得阴森可怖、怪石林立,野兽鬼哭狼嚎,很明显传达出一种人不可住的信息。
诗人的作品会自然流露出时代的信息,但并不是直接讲出来的,而是被遮光了,类似某种带着其语言特点的暗示。就像书法一样,你写的跟柳公权一模一样不是书法,是抄书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达方式。书法和诗歌一样,都是写自我、写时代,它们对时代的折射不是作者刻意为之的,是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的。为什么《山居秋暝》是盛世的景况?如果是乱世,王维不会有这样的心境,山林和社会一样,都可以居住,在哪里都可以生活得很好。我们经常把这首诗的最后一句解读为王维厌世了,批判社会了,实际上对王维来说,山中跟社会是一样的,哪里都是桃源,而只有盛世才能实现哪里都是桃源。这样解读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说王维的诗是盛唐的象征。
终南山
王维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我们看第二首诗《终南山》,为什么这首诗也是写的盛唐?写终南山的唐诗有1500多首,有一位很有智慧的日本人叫川合康三,他写了一本书叫《钟南山的变容》,是由蒋寅先生等人翻译的。这本书把盛唐到中唐的几十首诗排列在一起,比较了盛唐诗和中唐诗的不同,还专门比较了王维和韩愈的诗有什么不同,从做论文的角度来讲做得太好了,这首诗我们也边比较边讲。王维喜欢用兴,李白喜欢用比,杜甫喜欢用赋。李白五岁入川,25岁出川,在道教发源地长大,两次受箓,是正式的道士,所以他的诗谈天说地、轻盈飘逸,属于浪漫主义。杜甫的诗比较沉郁,是现实主义。那么王维呢?大概属于象征主义。
《终南山》这首诗一上来就写终南山很高很高,接近天顶了,这是垂直的伸展;接着又向水平方向上延伸,“连山接海隅”。这就是王维,山高到顶了,海也到边际了,再往下写就不好写了,该虚写了。虚接的是“白云”和“青霭”,白云青霭没有实体,也不是一直都存在在那里的,是虚无缥缈的事物,王维就喜欢用这种意象,这里是形容山的深度,山太深了。接着是“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分野”是天上的28宿,与地上的州郡相互对应,这里是说山太大了,阴晴变幻不定。有人说这句诗不仅是写山妙得不得了,更写出了人的安定感、获得感、休闲感。“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山太大了,一天是游不完的,得找地方住啊,这时候听到水对岸有人在砍树,遂向他询问。
《钟南山的变容》一书是如何分析这首诗的呢?他说诗中透露出的伟大与其说是忠实的写景,不如说是从盛唐诗人的世界观所支撑的形而上的概念中创造出来的。诗歌是形而上的东西,从这里我们能够读出盛唐诗人对世界的存在具有不可动摇的信赖。王维对整体的把握是艺术性的,以不全来求全,因为再怎么写也不能尽其所有。韩愈就忽略了诗歌形而上这一点,他是写实的,就是尽其所有。
王维的《终南山》只有四韵,韩愈的《南山诗》你们知道有多少韵?102韵,204句,1020个字。《钟南山的变容》中说韩愈的这首诗表现出一种相生相克相斥相依的感觉,既是统一,又是对峙。他写了三次游终南山的经历,第一次迷路了,第二次遇雨了没去成,第三次是他从被贬的地方被招回来路过终南山,天公作美没下雨。登上终南山以后,他马上使用了51个“或”字,把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所有事物都拿出来对比。就像严沧浪讲的,韩愈的诗力大诗雄,论学问,孟浩然及不上韩愈,但是孟浩然的是要比韩愈来得有韵味,因为诗是讲趣讲性的。韩愈的《南山诗》通篇显示出人和世界的紧张关系,折射出安史之乱以后处于中唐时期的大唐帝国一蹶不振了。韩愈的这首诗有三个特点:第一是以怪为美。元和尚怪,唐代元和时期崇尚比较怪的诗歌,白居易就是最明显的例子。第二是以气为胜。韩愈的创作主张就是“气盛言宜”,特别重视作家精神力量对文学创作的影响,强调作家的道德行为和文艺修养。第三是以文为诗。杜甫开了以文为诗的先河后,韩愈它把做到了极致。
我们再看看杜甫写的山。
望岳三首
杜甫
(其一)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其二)
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
安得仙人九节杖,拄到玉女洗头盆。
车箱入谷无归路,箭栝通天有一门。
稍待秋风凉冷后,高寻白帝问真源。
为什么要把杜甫写的《望岳》拿出来?可能好多人读过第一首却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两首。这是杜甫在人生的三个不同时期写的。鉴于第三首的篇幅我们这里只对比前两首。
第一首是开元时期,当时杜甫二十三四岁,虽然考试没能录取但毫不气馁,一看就是盛唐,当时的人们拥有着憧憬一切的乐观主义精神,没考上本来是很难为情的事情,杜甫还是为自己壮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第二首诗作于唐肃宗时期,有位宰相出师不利,损兵折将,唐肃宗要找他算账。结果杜甫因为替这个宰相说话被下到监狱里去了,接受了三次审判。负责审判的人里有一位是颜真卿,他比较较真,就是要审杜甫。还有一位是韦陟,这个人是王维非常要好的朋友,他救了杜甫一命,把他发配走了。所以诗的最后一句“高寻白帝问真源”事实上是在鸣冤,他想问自己错在哪里,对于这样的审判结果表示不服气。这是中唐的时候。
观猎
王维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观猎》这首诗非常有意思,唐代的两个选本《玄极集》《又玄集》将其收录;到了宋代,只选了前面四句把它改名为《戎浑》;到了清朝编《全唐诗》的时候就更不对了,直接不是王维的诗了,变成了张祜的诗,非常荒唐,唐人老早就在王维的选本里说这是他的诗了。
顾名思义,《观猎》就是看打猎,后面几句不是写的打猎,就被人家拿掉了,拿掉说明他们不懂王维。前面的诗句写得非常好,是正面直写,属于常笔,后面的诗句看起来好像离了题,但也是在写将军打猎,特别是末句的“射雕”把后半部分跟前面的打猎联系起来了,属于奇笔。“回看射雕”带出了一个典故,北齐将领斛律光善骑射,被人敬称为“落雕都督”。大家可以想,射雕需要惊人的臂力,古往今来能弯弓射大雕的人能有几个?正因为盛唐也有像斛律光一样勇武的将领,边关才能安宁。全诗以写景“千里暮云平”来收尾,正说明盛唐边关无战事,正因为边关无战事,将军才有闲情去打猎,那时候的打猎就像现在和平年代的军演一样。这样看来,整首诗前面是写将军的武艺过人,后面是想将军的仪态从容,是一个人的两面,怎么能把后半段去掉呢?
明末清初大哲学家、大历史学家、大文学家、大诗人王夫之在《唐诗评选》中称:“右丞每于后四句入妙,前以平语养之。”说明他非常欣赏王维诗的后四句。同是在《唐诗评选》,王夫之称赞王维的《观猎》,说它是“离钩三寸,鲅鲅金鳞”,意即意境深远。
辛夷坞
王维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明代诗人和文艺批评家胡应麟在《诗薮》中评价王维的《辛夷坞》是“名言两忘,色相俱泯”,这首诗是不是就真的说明王维心如古井,不食人间烟火了?之所以有人说王维的诗歌品位不高,是因为他的诗歌里有禅,而这些人不懂禅。禅就是静的极致,不受外界干扰,守卫心灵的一片净土。当然这很难,真能做到的话就能发慧,就有智慧了。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比较王维的《辛夷坞》与柳宗元的《江雪》在用词和意境上有相似之处,但也有本质的不同。前面我们提到诗歌有两种写法,一种顺气,一种不顺气。柳宗元是气不顺的,“寒江雪”为什么寒,他一生非常不幸,一直被流放,一直被发配,后来就死在任上了。他之所以“钓”是因为他欲求不满,仍有期待。王维不一样,他已经无欲无求了,就像康德所说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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