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是中国民众生活中的一个大节,自古就有出游赏景、登高远眺、遍插茱萸、吃重阳糕、饮菊花酒的习俗。
在中国的传统中,农历三月三,亲朋好友一起外出踏青;到了农历九月九则是外出辞青。重阳节的时候天气适宜,不冷不热,正是辞青的好日子。
一、重阳节的三个特点
第一,重阳节不是一个孤立的节日,而是中国传统节日体系中的一个节日。大家都知道,中国传统节日一般都和自然的时序结合在一起。从字源上来说,“节”的繁体字是“節”,一个竹字旁,底下一个即,立即做什么事情的“即”。这个繁体字“節”是个象形字,原意是竹节,泛指植物分枝长叶的地方,它的引申义就是动物骨骼连接的地方。用这个“節”字来称呼日,叫节日。
直观地讲,“节日”就是“截日”,就是把日子分成不同的段落或者阶段。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节日实际上就是日子和时间的截点。所以,古时以春分、秋分、冬至、夏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为八节,后来又分为24个节气。
《史记•太史公自序》里面就说了,“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北京大学张祥龙教授写过一篇文章,叫《“节日”现象学刍议》,他在这篇文章里说:“‘节(節)’在中文里的原意是‘竹节(節)’,含有‘两段竹子相交’和‘界限’之义。为什么是‘令节’和‘佳节’呢?因为天地阴阳时气在此交和,形成了时令的节奏,所以‘令节’即意味着‘美好的节日’,又意味着‘时机化了的、时令化了的日子’。这样看来,‘节’对于中国古人不是外在、偶然的,而是天、地、人本身的存在方式与节奏,是万物与人生的和谐之处,该讲究之处。简言之,节与人的命运息息相关。”
中国传统节日的时间是一种价值时间,也就是说,这个日子不是没有价值、平平淡淡的,而是有价值内涵的。所以,节日常常是宜与忌、吉与凶、新与旧、善与恶出现交替或者转换的时刻。实际上,在许多其他民族节日里也有这个特点。
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说过,“时间成了由善与恶、恶运与幸运的日子构成的日子格局”。我觉得这个话用在咱们的传统节日上面是很贴切的。通过节日的时间设置,可以看出中国人是怎么样来经营、划分自己的时间。
第二,重阳节是中国人主观创造的一个节日。从古到今,中国民间一直有关于重阳节的种种故事和传说。总体来看,这些故事和传说体现了中国人为时间立法的合理性。表面上看,重阳节是一个客观的节日。但实际上,它源于民众的生存体验和时间感受,是一种主观创造。九月阳气衰减,重阳节实际上隐含着对生命的珍惜和对死亡的恐惧。我们人当然是能死的动物,我们有一种忧患意识,重阳节恰恰是在这个节点上集中地体现了我们对生命的体悟、思考,也是对生命的一种珍惜。
所以,重阳节是一个唤起人们生命危机感的节日。在这样的时刻人们对生命和生存进行了重新审视,并且再度感觉到时间从自己的内心缓缓流过,感觉到时不我待。这样的感受不是让我们去颓废,去消极地对待人生,而是让我们去珍惜生命。所以,重阳节又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世界紧密相连。
第三,重阳节是民众生活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知道,重阳节最初的主要内容是登高避祸,到后来它的内容不断地演变和丰富,就变成了乞求福寿。
在当代,重阳节又有了新的发展,比如说祝寿节、老人节。但是不管重阳节怎么发展,它始终贯穿着中国人对生活、对生存的忧虑和操心。
古代诗人为我们留下了一些优美的诗句,让我们看到古人在重阳节的感受。比如,在重阳节这样一个夏冬交界的时机,唐代诗人黄巢就在《不第后赋菊》里说,“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他不仅是感到我花开后百花杀,还感到九九是阳数极盛转衰之点。所以,农历九月九这个日子是有特定含义的,这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特点。
那么,他这是伤物还是伤人呢?我觉得与其说在伤物,不如说在忧人。
杜甫曾经在《九日登城》里面说:“伊昔黄花酒,如今白发翁。”在重阳节这么一个特定日子,在秋天已经到了末尾、冬天即将来临的时令,杜甫从外在的季节变化,感觉到人生的“时令”。所以发出这样的一个感叹。所以,在重阳节这样一个时间节点上,人们格外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短暂易逝。人们相约登高、饮菊花酒、吃重阳糕,这些无非表明了重阳节的悲秋意识,实际上是悲人意识。人们尊老实际上是尊重和爱惜生命本身。所以,我觉得重阳节的欢乐总是透着一丝淡淡的忧愁和惆怅。
那么,登高在重阳节里面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登高才能望远,站得高视野开阔,让人看到更多、更远的地界和东西。所以,我觉得登高这个习俗其实更深的意思是站得高,让我们不仅看到了更多更远的东西和地界,而且看到了人自身更深更广的生存境界。所以在重阳节的时候,中国人不是关到家里面,闭门自己想什么事,而是走出去,把自己放入外在的世界里。我们登高望远,一花一草惹人怜,水流云渡总关情。也就是说,自然世界里面的各种事物,只有在人的体验里面才有意义,才被赋予了重阳节特有的“表情”,才和我们的生活世界发生密切的关联。正是因为重阳节有这样的一个特点,古代文人才为我们留下了许多有关的佳句华章。但是我们仔细想一想,这些佳句华章固然能够表明重阳节和古代文人雅士的关系,但是还不能完全说明它和古代民众到底有什么关系。如果没有史料传下来,那么我们可能还不知道古代民众到底对重阳节是怎么看的。
二、重阳节在当代的处境
前面我对重阳节的三个特点做了一个概述性的铺垫,这些是重阳节的一般特点。那么,这些特点到了当代又会面临怎样的处境呢?
从总体上来看,自近现代以来,重阳节有衰微之势。尤其是21世纪以来,尽管多数民众还要过这个节,但是今天在城市生活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对这个节日,不光是重阳节,还包括其他一些传统节日,还是有一些淡忘。以我自己的节日体验为例,我曾经在1993年的时候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叫《节日的情结》。我在这篇文章里面说道:“提起笔来写节日,大概会面临两种情况,一是身临节日之中,全身心地投入或沉醉在里头,会有说不完的情愫、言不尽的话题。二是身在节日之外,学究般地追问节日的属性,去旁观节日的事件,倒反而不知何以言说。我偏偏遇到的是后一种情况,我们可以给节日加上很多形容词和修饰语,却很难对它做一个明确的限定。好在关于节日还有种种不同的说法,人类学家说节日是对文化约束力的一种定期的打破,他们从节日的狂舞欢宴中看到了人类返归自然和本能的欲望,看到了文化的宽容,看到了文明对野蛮的欲擒故纵。社会学家说节日是一种社会现象,是对劳动行为的补偿,他们从节日里看到的是一种延迟的满足,一种紧张过后的松驰。历史学家大概还会把节日看作一种历史现象,对它的来龙去脉做出点点滴滴的勾陈。”
应该承认,当我们开始追问什么是节日的时候,你本身其实就已经和节日保持距离了,就可能不在这个节日里面了。那么,如何提高传统节日的平等参与度和认同度,为传统节日赋予现代的价值内涵,这是问题的关键。我觉得一个基本的内涵就在于变过去的只有义务没有权利,为现在的义务和权利并重,让以往的不对等关系和不平等关系,逐渐向现在和未来的对等关系和平等关系过渡。
那么重阳节这样的传统节日在当代遇到了这种处境,我们怎么来看?我觉得生活方式的变化是一方面的原因,生活方式的变化可能会对重阳节的过法产生影响。因为过去农业的生产生活方式对季节的依赖和感受是很直接的,而现在城市里对季节的感受,相对来说比农耕社会要弱一些。因此,随着现代社会生活方式、生活环境的改变,人们对重阳节的过法以及对节日的重视程度,也会和原来农耕时代对节日的依赖程度和重视程度有所不同。
其实,生活方式的变化,更深层的原因还在于我们的时间体验发生了变化,我简单地把它归结为是两种时间体验的冲突和矛盾。就是说相比而言,传统节日的时间,是和我们的经验和生活紧密联系的,就是和我们体验的内容、价值是紧密相关的。但是现在生活方式发生变化以后,我们遭遇的实际上是一种可以称之为现代性的时间。现代性的时间是什么样的时间呢?简单地说,它是一种脱离了人的经验的抽象的线性的时间,或者叫机械量度的时间。比如过去我们在农村,日上几竿的时候就该下地了,还剩几竿的时候就该收工了。包括我刚才提到的,中国传统节日的时令都和季节、自然的运转有关。《论语》中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从外在的物象上,我们能看到时间的流逝。所以我们经常把时间的流逝比作流水等。
假如把时间比成一个容器,传统的时间这个容器里放了许多具体内容,蕴含很多价值的。但是现代的时间把这些价值和内容“抽空”了,变成看一种机械量度的时间,比如我们手上戴的表,家里挂的时钟。过去的时间都是地方性的,在家你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都有自己的时间。后来,时间慢慢地变成了大家统一的时间。比如乘坐飞机、火车、公交车,大家如果没有约定一个统一的时间,那么现代生活也不可想象。而这种统一的时间,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是钟表时间,或者说是一个机械量度的时间。总而言之,不管时间怎么量度,它有内容还是没有内容,我觉得从更深的层面来看,现代性时间对传统的节日时间是一种改造或者说冲击。
那么,现代性时间对传统的节日时间是怎么改造的呢?在某种意义上,它是把传统的那种有内容、有价值内涵的时间先“抽空”,抽空以后呢?它也不能总停留在“空”的这个程度上,所以就给它重新赋予了内容。所以我们做民俗研究的这些年也在热烈地讨论一个和节日有关系的话题,就是民俗主义。让传统的民俗,包括节日,抽离原来的文化环境,然后又放到新的文化语境里面,让它重新被使用。这样就是给传统的民俗,包括节日,赋予了新的内容、新的价值。
以重阳节为例,重阳节习俗原来主要是登高,它主要的价值内涵也是辟邪求福和延年益寿。1989年,中国政府将农历九月初九定为老人节;2006年,重阳节被国务院列入首批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2年年底,全国人大常委会又表决通过了新修订的《老年人权益保障法》,把每年的农历九月初九又定为老年节。联系我刚才说到的传统节日时间和现代时间的关系,我们可不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对传统节日(重阳节)赋予了当代价值的内涵呢?为重阳节定名,把重阳节确定为法定节日,并且列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通过种种政府行为,实际上就是对重阳节这个传统节日赋予了当代内涵。
所以,重阳节在当代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重视。怎么被重视呢?比如,随着非遗保护运动的开展,有些地方开始重视重阳节。重视重阳节就是要找它的新价值。那么,它新的价值是什么呢?其中一个重要价值就是争什么地方是重阳节真正的发源地。2010年,西峡县被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命名为“中国重阳文化之乡”,并且在那个地方建立了中国重阳文化研究中心。
重阳文化的复兴也好,发扬光大也好,我觉得都是好事,但是到底怎么来弘扬,怎么来重新看待,怎么来过这个节,这是我们需要再考虑的问题。
敬老是重阳节在当代更加突出、更加强调的内容。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怎么看待重阳节的孝文化。就我个人来说,我们对重阳节孝文化的内涵也要有一个新的认识。从学理上,我们有必要对几千年来一直认为的理所当然的观念做一些新的认识和反思。
我曾经见过子女和父母闹意见,孩子可能不懂事,就呛父母:“谁让你生我的?”父母这时候无言以对。其实,我们刚才说了,是父母决定要孩子的,哪怕做这个决定时有各种情况,比如没有做好准备,但是不管你在思想上、精神上准备得充不充分,你行动上是要了个孩子,行为事实是最好的决定,所以把孩子养好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1919年,周作人在《祖先崇拜》里提出了一种主张,他说:“父母生了儿子,在儿子并没有什么恩,在父母反是一笔债。我不信世上有一部经典,可以千百年来当人类的教训的,只有记载生物的生活现象的Biology(生物学)才可供我们参考,定人类行为的标准。在自然律上面,的确是祖先为子孙而生存,并非子孙为祖先而生存的。所以父母生了子女,便是他们(父母)的义务开始的日子,直到子女成人才止。世俗一般称孝顺的儿子是还债的,但据我想,儿子无一不是讨债的,父母倒是还债--生他的债--的人。待到债务清了,本来已是“两讫”:但究竟是一体的关系,有天性之爱,互相联系住,所以发生一种终身的亲善的情谊。至于恩这一个字,实是无从说起。”这个我倒觉得和他不太一样。我觉得从子女来说,应该是有报恩心理;但是从父母的角度来说,恩的这个要求还是要弱一点,或者说是淡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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